永远的枣树
永远的枣树
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另一株也是枣树”。每每读起鲁迅先生的《秋夜》,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,想起家乡的枣树来。
我的家乡广武,是太行山脉南端西侧山区的一个古老村落,隶属山西省平顺县北社乡。相传因西汉时期村中名人李左车被封广武君而得名。记忆中,枣树抑或是村中树木里最多的。村里村外、房前屋后、沟崖路旁、地头岸边,无处不有她枝影婆娑。全村大概上千棵枣树是有的,多的人家有数十棵,少的也有个三五八棵,一棵没有的甚少。枣树有爱扎堆的习性,南头村口,羊窑圪倒、西场、东场、村前、村后等,这些地方曾是树龄在数十年乃至百年以上的枣树林。正常年景全村产枣量在10万斤左右。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提起广武的物产,随口会说,广武枣树多,枣好吃。据说,邻村有的人家还因此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广武来。
枣树没有银杏漂亮高贵,没有水杉挺拔优雅,也没有柳树婀娜多姿,但家乡的人们却十分敬畏她。你看,枣树开花的时节很晚,从不与百花争宠。农历五月份,枣树进入花季。枣树的花也不像桃李那般灿烂鲜艳,她小小的、密密的,不显山不露水,但小小的花瓣一打开,甜甜的、蜜蜜的、香香的味儿便溢满整个村庄。恰是白居易的“君求悦目艳,不敢争桃李”的真实写照。落花时,她会留下米粒一般大小的青果,那细小的花朵铺了一地,仿佛给大地盖上一层薄薄的绿色绒毯。两个月左右,这些米粒受阳光雨露,长成了一树翡翠,密密麻麻,有青有红,青的如碧玉,红的似玛瑙。中秋节前后,好像许多灵巧的手做了成百上千个精致的小灯笼,又一个个细心地挂在枝上,倾情地献上她所有的甜蜜。再看枣树那粗壮的树干,开裂的树皮,宁折不弯一直向上的枝条,特别是当群花凋零、万木枯萎的严冬季节,她以其特有的奇崛之态,傲然挺立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,那种倔强和风骨,总是带给人更多的生命感悟。难怪有专家呼吁将枣树定为国树,说她象征了中华民族顽强拼搏、生命不息、奋斗不止、无私奉献的民族精神和气节。
枣由青到红的过程是顶部先红,俗称“红眼圈”,之后自上而下渐变成通红,这期间,树上的枣是乡亲们廉价又可口的零食。早晨挂着露水的枣尤其清脆甘甜,是乡亲们的最爱,真可谓嚼去馨生齿,摘来露满林。如同春江水暖鸭先知,早熟的枣总是虫子捷足先登,率先尝鲜。但孩子们不甘示弱,他们专拣红透的而肚子里可能藏着虫子的枣吃,他们会非常娴熟地把枣掰开,揪出虫子,倒掉虫蛆,然后勇敢地吃下,绝不让小虫子独享这份美味,他们是天生乐于冒险的初生犊子。熟透的枣无论个大个小,皮薄、肉厚、汁多、核小、脆甜,品质上乘,简直就像一兜蜜,叫人越吃心越甜。晒干后的红枣,紫红锃亮,外柔内软,甘甜醇厚,乡亲们变换食物花样时离不开干红枣,用枣制作的各式花馍、粽子、枣糕、枣泥馅等美食分外香甜。村里奶奶姥姥辈的老人们,贴身穿的肚兜里时常装着干红枣,不管碰到谁家的孩子哭闹,她们都会随手掏给一把枣,枣成为她们亲子弄孙享受天伦的宝贝。
枣树全身是宝,其功用广大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赞美枣树说“在实为美果,论材又良木”,此言善哉。枣树是多年生木本植物,质地坚硬细密、耐腐耐磨,有“北方红木”之称。古代刻书多用枣木雕版,凡书籍出版,均云付之梨枣。乡亲们家里用的擀面杖、面板多是枣木做的。枣木还适合做家具、木雕艺术品、餐具、地板、乐器的弦轴等等。自古至今,枣都是药食兼用之佳品,其营养和药用价值有口皆碑。作为食用果品,枣含有多种营养成分,每500克鲜枣中含维C 2730毫克,比同等重量的桃、苹果高100倍,维P的含量是百果之冠。国外对鲜枣有“天然维生素”的美誉。作为药用,中医认为枣性味甘平,功效重在补脾和胃、益气生津、调营卫、解药毒。《名医别录》中记载:“枣补中益气,坚志强力,久服不饥”。
枣树历来与村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。在旧社会,枣是穷人度荒年的救命食物,有“无粟枣当粮”之说。物质匮乏、生活困难的上世纪70年代,村里许多人家的吃穿用度中也都有枣的贡献。枣熟的时节,乡亲们总是先挑选新鲜的、个大的、品相好的拿到城里去卖,换几个零花钱补贴家用,尽管那时的一斤枣仅能卖到两毛来钱。我们家大大小小有十几棵枣树,差不多能打七八百斤枣,三分之二要卖给城里人。我弟弟旭明十二、三岁时,就利用礼拜天只身十多次去盐店沟卖枣,每次要挑七八十斤重。从广武的方向看,盐店沟在老顶山的西山脚下,当时那里有个“五四三”厂,工人大多来自天津、北京等大城市。广武距盐店沟走小路单程有二十多华里,经东禅村、黄花掌村、西浇沟,翻过老顶山方可到达。说是小路,实有一多半路程是在老顶山上艰难爬行。山上森林茂密,人迹罕见,曲折陡峭,天刚亮的时候钻进山里阴森恐怖、不寒而栗,经常会踩到冒着热气的野兽粪便。顺利的时候,凌晨五点来钟起程,上午九点左右到达,十一点之前售罄,中午一点多返回。这件事南头街的人家喻户晓,那时常有人说,这孩子力气大,胆子也大,这么小的年龄就会做买卖。其实,这不过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罢了,但凡有奈何,谁家会让不到十五岁的孩子受这份罪、担这份险呢。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,记得盐店沟供销社旁边有个小饭店,麻花做的特别,又粗又长,又甜又香,是一般麻花的两倍大,两毛钱一根,很是馋人。我们的眼睛盯着麻花看了又看,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卖枣的钱,硬是舍不得买一个尝尝。现在想来,这段经历倒成了我们津津乐道的孩童时代的荣耀,更是我们生命历程中的精神财富。
还有一件困惑过我多年的事。我家老宅的后面,是贾福胜家的旧宅。他们全家已迁居长治多年。他家的窑顶上有几棵树龄较长、个头较大的老枣树。几十年过去了,老枣树既没有被砍伐,也不曾被卖掉。平时他们自己并不多回村里来,枣树似委托邻居代为看护,但每年枣熟时,全家人是一定要回来打枣的。前几年,这块地方盖起了新房,枣树也随之消失了。村里似有这类情况的,或许不止福胜一家。起初我不明白,全家人工作、居住在城里,收入比农村高,物资也比农村丰富,何以要惦着几棵不值多少钱的老枣树呢?直到自己离开家乡在外工作生活多年后,终于悟出,那绝不是几个钱的事,更不是好那一口嘴的事,那默默无言的老枣树,那见证了家乡历史变迁的老枣树,何尝不是离乡游子魂牵梦绕、割舍不下的乡愁呢。
随着城乡一体化步伐的加快,家乡的枣树也如其它曾陪伴乡亲们度过漫长岁月的老物件一样,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和视野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栋又一栋的居民楼,一条又一条的柏油路,一片又一片的蔬菜棚……人类的文明进步与社会的深刻变革,总是要付出代价的。看着生机勃勃的村庄,倍感欣慰;想起渐行渐远的枣树,不免感伤。感谢生活,有剥夺更有馈赠。前不久,我惊喜地看见,村子里多处曾经有老枣树生长的地方,不断有小枣树长出。我想这大概就是生命传承的不竭力量吧。老枣树虽然消失了,但她们的根却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里,只要环境适宜,她们就会吐出新枝来。
家乡的枣树,我爱你深沉,你是一本书,你是一条根,你是一种守望,更是一种定力。如果让我在诸多树木里选出一种作为“村树”,代表广武独具特色的人文景观、文化底蕴和精神风貌,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枣树。是的,一定是枣树。(作者靳旭光)
编辑:红色华夏网